我是一个ICU医生。
外科灾难性术后并发症,是ICU医生的劫数。比如说:术后肺栓塞。
“你快来,病人好像是肺栓塞了。”接到这样的电话,脑袋后面嗖嗖冒冷气,混沌中的脑细胞立刻升温。焦虑的感觉,象卡布奇诺上的泡泡,汹涌地浮上来。
每一次肺栓塞,都是惊心动魄的记忆,有连续1个多小时的复苏;有横贯2012年到2013年那个年度深夜的跨年谈判;有旷日持久的官司;有剑拔弩张的对峙医闹。
下肢的血栓无声无息地生长,在某一刻突然掉下来。栓在肺动脉里,这叫肺栓塞。它的可怕在于此刻病人可能如常活动,下一刻,当血栓塞住肺动脉时,他会呼吸衰竭,循环衰竭,猝死。这个转折有时候只有几分钟。这个过程,在亲历者看来,难以相信,难以接受。后续的麻烦纷争,都来源于不理解,和不相信。
那是一个星期天中午,正昏昏欲睡的困倦中,科室鲍医生的电话打来:主任,上午转回外科的那个病人刚插了管,转回来了,氧合很差,好像是肺栓塞。瞌睡虫立刻吓走了,我跳起来,立刻开车去医院。待我到ICU的时候,几个医生正焦虑地围着病人。
气管插管,机器用纯氧的情况下,氧饱和度在85%左右的低水平徘徊。血压只有80/40mmhg。放射科医生刚刚推了床边机出去。“病人中午活动了一下,突然氧饱和度就低下来了,只有60%。插了管过来。”鲍医生简单地向我陈述病人的情况。
我看着监护仪踌躇了一下。外科医生已经急得跳脚。“可以溶栓吗?”
“主任,插管的时候气道脓性痰很多,刚B超已经查过,右房没有增大,下肢没有找到血栓,但是D-二聚体高了10倍”。有经验的ICU医生立刻提醒我诊断还不靠谱。
“肝脏手术后刚过24小时,要溶栓必须有确切的证据,如果溶栓成功,创面大出血也是要死人的;如果根本没有栓子,用了溶栓药大出血,那就更惨。”我对外科医生说。溶栓是个压力重重的决策,通常压力会重重落在ICU主任头上。必须逻辑清楚。“眼下所有拿到的间接证据都模棱两可”。
“立刻把转运呼吸机准备好,用纯氧情况下看看病人氧合能不能维持,把血压再升一点,马上去做CTA。”我片刻间做了第一个决策。
这种病人的临床决策就像高空走钢丝,切忌原地耽搁,必须往前走一步,但是无论走的是哪一步,都会有人说你是错的。——这是医学的不确定性。
焦灼的病人家属,激动的交谈,急切地问询,都是一种压力。上午好好转出ICU的病人,突如其来需要抢救,难免会疑问。在这种生命体征不稳定的时刻,做CTA当然有风险,贸然溶栓的风险,比起来也不遑多让。两难,必须选择。即使选择是错的,也要快。
即使心有顾忌,常年一起工作的队友都习惯快速一致地帮手,几个ICU医生一起动手,准备机器,准备微泵,准备通路,准备抢救箱。拥簇着一堆人,去CT室检查。
“马上把阿替普酶从药房借来,现在立刻。”我给主班护士的指令尽可能清楚。
“马上把溶栓风险的告知书打印好,加上术后创面出血的风险。”我指挥住院医生立刻做文字准备工作。在做CTA的20分钟内,把溶栓的所有需要都想妥。
“堵了左右下肺动脉,还有一根不完全堵。”病人还没有回来,我们在电脑上已经可以看到图像。CTA显示严重的肺动脉栓塞。放射科知道病人特殊,也立刻把报告打好:右肺动脉上支、左肺动脉上下支起始段肺动脉栓塞,右肺动脉下支栓塞可疑。
即使被恶语相向,即使多少次被恶语相向,医生还是最希望病人活下去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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