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有些很可怜的病人,以前会收的,现在我要考虑收不收,比方说有医闹倾向的、基础疾病多的、容易出并发症的,这种收进来容易搞事情的。”在2个小时的面对面交谈中,他重复了这个观点至少3次。
郑文是在30岁的时候考上了上海某三甲大医院的神经外科研究生。
他的导师是当时那家医院的神经外科主任。主任仁心仁术,收治过数不清的被其他医院“判了死刑”的病人;逢年过节,医院科室人手比平日少,别的医院不愿意收的病情复杂或危重的患者,老主任却总是“来者不拒”。
但是这样的病人不仅会让医生护士不能好好过节,而且会影响床位周转率、平均住院天数、收治病人数、并发症率等等科室考评指标,还会造成医保额度超标,影响到全科室医生护士的收入。
更麻烦的是这样的病人由于病情复杂,并发症多往往容易有纠纷,要打官司。
郑文很敬佩自己的老师,称他纯粹,“虽然吃亏吃很多,却总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但回到现实,他自己却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我学习他的精神,但又不希望像他那样做事。”已经成长为副主任的郑文说,“有些很可怜的病人,以前会收的,现在我要考虑收不收,比方说有医闹倾向的、基础疾病多的、容易出并发症的,这种收进来容易搞事情的。”
在2个小时的面对面交谈中,他重复了这个观点至少3次。
因为如今行医,有太多无奈。
医学世家,匠人追求
郑文出生在山西一个医学世家,太爷爷1936年就在县城里开了西医医院,爷爷、母亲,还有叔叔、婶婶等许多亲戚都是医生。从童年起,别人家的孩子在田间地头撒野,他就在医院里到处溜达。
“我小时候削铅笔的刀,都是医院里用的手术刀。”
不知道是不是从小就“操作”手术刀的缘故,郑文对“精细”仿佛有着天然好感。他喜欢脑子里的肿瘤,直径1公分,便只能切除1公分,多切一点就可能对病人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
大三刚开始实习的时候,他没事就往手术室跑,腰穿骨穿胸穿腹穿心包穿刺……除了气管插管,基本的操作他都尝了个遍。
“神经外科手术时间比较长,有时候要干一晚上,回去晚的时候,宿舍门就关了,我就在医生办公室里随便找个长条椅子,睡一晚上。”
当纯粹的理想被现实逐渐击溃
但等到郑文结束了自己的医学生生涯,行医的环境却发生了某些改变。
“我们小的时候,在医院里遇到一些病人,可以住院很长时间,但现在,两个礼拜就要求病人出院了,甚至伤口的线还没有拆就会要求病人出院。而现在卫生局医保局要求控制平均住院天数、床位利用率、床位周转率、并发症率死亡率等等,还要考核你,一年看了多少个病人,开了多少刀,而且还要每年增加多少百分比的手术量。造成年龄大的、基础疾病多的病人没人愿意收住院。”
郑文说起这些的时候,声音低沉,双眉微蹙。
但这还不是最让他不适应的变化。
他说起自己曾有一次被患者家属告上法庭的经历。
一个病人,失聪已有7、8年时间,一直拖着没看,等到走路有问题才去就诊,发现脑内有一颗巨大的肿瘤,跑遍了上海各大医院,收到的回复都是“等通知”。
病人找到了他当时的神经外科主任,老主任虽然觉得这个病人手术难度高,风险极大,还是收了进来。
但用尽了一切治疗手段,病人最后还是走了。
4月份的时候,病人的家属结清了所有医保费用,因为对这个结果有预期,虽然人没能救过来,家属还是亲自去郑文办公室对他们表达了感谢。
结果到了5月份,他们却突然收到了法院传票。
“我们打电话也没人接,去法院的整个过程当中,始终没见到这个家属。后来法院的法官跟我们讲,这个病人的爱人不好意思见我们的面,说我们对他非常好,但是他丈母娘逼得他没办法,说人家死了人赔80万,你这个死了,不但拿不到赔款,还要自己再花几万块钱。非逼着他跟我们打官司。”
官司遇过一起,“医闹”更是碰到过不计其数。郑文曾在急诊亲眼目睹一个医生问一个肚子疼的病人怎么不舒服,病人因为等待时间太久,心生不满,一句话都没说,穿着高跟鞋,抬脚就朝医生的两腿之间踹去。
这样的事情见多了,郑文对成为一名像老主任那样纯粹的医者的信念发生了动摇。
“其实现在的医生考虑的重点不仅是病情,不能只做我看病的事情,更要考虑医生自身和家人的安全,现在的人看病是安全第一。”
“以后的医生会不会越来越现实?”
“已经越来越现实了,已经越来越现实了。”他感叹了两遍。
越来越“拎得清”的未来,并不是他想要的未来
和老主任那一代医生相比,郑文在工作时考虑病情,更要考虑自己的安全;但和现在的年轻医生相比,他却觉得,自己仍在坚持的一些东西正在更加迅速地瓦解。
郑文曾经有个病人,病不算重,但贫血严重,郑文凭经验判断,这个病人基础情况差,如果输血可能会出现溶血等不良反应,通过各种措施血红素在几天内持续上升,从6克升到了将近7克,便压着不输血,希望他的血象能够恢复到正常值,满足手术指征。
“我当时守这个病人已经守了好几天了,一天晚上实在扛不住了,就跟值班医生交代,我有备了血,复查的结果如果这个人血红蛋白往上走,就不要输,如果是掉下去了,掉到6或者6以下就输。结果第二天早上我一看,输了血了。”
病人的血红素并没有往下走,但郑文理解值班医生的选择,因为教科书上写,血红素在8克以下就应当输血,值班医生没有郑文的“经验”,按教科书输了血,这样,即便最后出事了,追查起来也不会有问题。
“但是如果我不给病人输血,病人出了事情,一告一个准。”
遗憾的是,这个病人最后因为免疫系统太弱,输血后发生溶血,去世了。
年轻一代常常不听过来人的“经验”,只信书本,因为书本里的答案是考试答案,因为按照书本做,即使出事也不会有责任,上海话里有个词称这样的“现实”叫做“拎得清”。
但医学就是经验科学,对于这样的“拎得清”,郑文打心底里是不喜欢的。
在郑文的记忆里,一直有一个挥之不去的孩子,14岁,血象曾在一天之内从1万2飙升至1万8,手术需要大约2000块钱,但是孩子的父亲是个进城务工者,全身上下只有用5块、10块拼凑出来的近400块钱,听说了价格,便替孩子选择了放弃治疗。
“后来我就追出去,跟他讲,你哪怕是找个乡镇卫生院,也可以做手术的,手术一定要做的,你就算实在没钱做手术,消炎药一定要用,不然会死人的。然后他说我真的是没钱啊,我借都没地方去借啊。”
郑文那时候还在读研究生,一个月的生活费只有几百元,没有能力帮到他。最后老人背着14岁大的孩子走出医院,连车也没舍得打,不知是怎么回的家。
郑文说,他时常怀念他的长辈和导师们行医的7、80年代,那时候做医生,就只要看病,不用考虑太多其他东西,纯粹。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始终希望自己能够帮助像那个孩子那样困难而可怜的病人,但越来越少有医生愿意对这些病人“出手相助”,因为影响绩效,因为害怕危险,连他自己也不例外。
这一代的他们尚且如此,到了下一代,还会有多少医生能够坚持老教授们的情怀?
(文中郑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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