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还是一名实习医生的时候，我认识了晓然，在一个雾气蒙蒙的清晨，晓然搀扶着她的母亲来到病区，常听身边的人议论，医生做久了，总会变得麻木，冷血。可我却不以为然，在我看来，每个生命都是宝贵且令人敬畏的，医者应该善待每一位来找你看病的患者。


就像虽然身在肿瘤科，每天接触形形色色的肿瘤病人，见多了人对生命的渴望，无奈，悲观与感慨，也目睹了太多的死亡与挣扎，但我依然怀着慈悲与敬畏之心善待着我所接管的病人，晓然的母亲就在其中。


当护士为晓然的母亲铺床及四测之后，我推着心电图机来到她的床旁，这个年过五十的女人对自己的病情了如指掌，自从三年前患上乳腺癌后，这个女人就开始了长期抗癌的历程，手术，放疗，化疗，能用的办法女人都用了，她很坚强，但是疾病还是肆无忌惮地消耗着她单薄的身躯，就在半年前，女人被确诊为乳腺癌复发并肝转移。


现在，医疗技术已经对她的病情束手无策，死神正一步一步朝她紧逼。


她忍着剧烈的疼痛耐心地回答着我的每一个问题，问，视，叩，触，听，我按部就班地做着详细的询问及体格检查。


之后，在用了一定量的止痛药之后，女人的疼痛渐渐缓解，她安静入睡，我奉带教老师之命，将晓然喊进了医生办公室，老师常说，身为一名实习医生，并不是每天只给老师跑跑腿，买买饭，开开化验单，只有亲力亲为，才能更快地成长，为以后踏入临床工作打好基础。因此在老师的指导和放手下，我的成长很快。


我已经具备了和患者及家属沟通的能力，我将疾病的进展、治疗方案，预后详细地向晓然做了告知，这个年龄和我相仿的女孩只是静静地望着我听着，最后她点着头说：“我都能理解，丁医生，谢谢你。”


在入院告知书上晓然签下了她的名字，站起来之后她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停下来问我：“我有时要回家为我妈做饭，所以可能会离开一下，我们相互留个电话吧，方便联系。”


我没多想，把号码报给了她。


中午的时候，晓然打电话给我，把我约到住院部门口，叮嘱我一定不要穿白大褂。


炎热的午后，当她将一个草莓冰激凌送到我手里的时候，我有些不知所措。


可晓然说：“既然相识，就是好朋友，没别的意思，就是很感谢你，耐心地听我妈妈说了那么多，你知道，其实这几年来，我带我妈妈去了无数医院看病，但没有哪个医生像你这样，用听诊器给我妈妈听了肺部，用手给她触诊了腹部……”


晓然的一席话说完，我顿时无言以对，当医生久了，见得多了，其实更能理解晓然的话，现在的检查设备越来越先进，病人咳嗽，我们听都不听一下，轻者X片，重者CT，病人肚子痛，我们触都不触一下，轻者B超，重者还是CT，所以晓然说，当医生知道她母亲得的是乳腺癌时，甚至连医生，都开始冷漠相待。


所以晓然说，我是难能可贵的，她应该感谢我。


只有我知道，我所做的这些，不过是出于一个医者最起码的责任，不过是自己应该做的，无论对待什么病人，不分年龄，不分性别，我们都该给予生命应有的尊严与公平的善待，所以在晓然母亲住院期间，我总是尽力帮她缓解疾病带来的痛苦。


每每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总会悄悄地来到病房前，如果晓然母亲没睡着，我会陪她聊聊天，鼓励她继续与疾病做斗争，我与老师为其制定了详细的医疗方案，我很清楚，肿瘤病人比任何病人都更需要理解，关心与帮助。所以工作中的一点一滴，哪怕是一句问候一句安慰都会带给病人无限的感动与巨大的鼓舞。


当然，这些晓然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很多时候，她总是发信息告诉我，我对她母亲无微不至的关怀给她带来的感动。


时间一长，我和晓然成为了无所不聊的好朋友，我常常感慨，在医患关系如此恶劣的今天，我们还能如此信任和相互理解，实在难得。


二零零九年，这座南方小城从盛夏到寒冬，晓然的母亲也已在医院住了整整半年，半年来因为疾病的加重和剧烈的疼痛，她从每天使用一次曲多马止痛到每天使用五支吗啡止痛，这个女人依旧坚强而痛苦地在与疾病做着斗争。这些我和晓然都看在眼里，只是每每听到晓然哽咽地问我她妈妈还能活多久？我又是那么的悲伤。


我也不知道。在晓然母亲睡下的时候，我会和晓然站在走廊的窗边，二十层高的住院大楼，我们总是喜欢静静地看着这座美轮美奂的城市，会让我们觉得活着真好。


后来，晓然忽然问我：“丁医生，能求你帮个忙吗？”其实她内心的挣扎我都能感受到。


所以当她问我能不能帮忙的时候，我用力点了点头，为了晓然，我什么都愿意。


二零一四年，此时的我早已离开那座南方小城，来到了另一座城市行医，我拿到了医生资格证，光荣地成为了一名医生，我早已不是当年事事要请教老师的实习医生，而是成了能够独当一面的住院医生，只是，我始终忘不掉当年实习的情形，忘不掉晓然。


我永远记得，五年前的今天，晓然曾恳求我帮忙，要我做她的男朋友，恳求我与她结婚，只为她的老母亲，只为那个老人能看着自己的女儿有所皈依，只为那个老人毫无遗憾地离开，所以那是我，二十七年来撒过的最大的谎言。


我无法拒绝晓然，我不忍看到她的泪水，我们最终找了一个办假证的，花钱办了一对假结婚证，那善良的谎言最终让晓然的母亲未带遗憾地离开，也是我作为医者来，办得最惊天动地又无愧良心的事情，那是我觉得，原来医生，也可以这么当。


五年后，如今的晓然早已成为了一个孩子的妈妈，一个男人的妻子。


我有次在QQ上问她：“幸福吗？”她嗯了一声，还是说谢谢。

瞬间，我的眼泪就模糊了视野，我望着电脑屏幕哭得泣不成声，我永远记得，晓然对我说的话，为我做的饭，对我的所有好，那么多年的时光逝去，一幕一幕，却还是那么刻骨铭心。如今的我，还是善待着每一位来找我看病的患者，是晓然和她的母亲，给了一个实习医生莫大的荣誉和地位，才让我更有勇气和信念来坚持今天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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