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自北京大学肿瘤医院，也在首钢医院工作，我是一名外科医生。外科医生这个职业可能跟大家想象中有所不同，今天想要跟大家探讨的话题是：我原以为医学无所不能。

1968年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情，我看在座的很多同志1968年还没有出生，1968年，一个农民得了肿瘤，肿瘤非常大，她每天只能坐在床上，根本躺不 下，这种生活状态她持续了很多年，后来她实在是忍受不了了。这时候，有亲人解放军给她把这个瘤子去掉了。这个肿瘤非常大。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觉得当医生 是很了不起的事情，因为我觉得医生能把病人肚子里这么大一个东西拿走，当时的报道是瘤子有90斤重。我做了30年医生，就是现在来看这个肿瘤要切除也不是 很简单，所以我觉得医学是非常了不起的，我一直以为医学是万能的。

我当医生很多年了，我发现医学有了很快速的发展，现在的医学已经发展到什么程度了呢？比如说机器人手术，是在法国的手术室为一位美国的病人做手术，为什么 能做到？这就是远程医疗。美国在发明机器人手术的时候是有什么样的想法？是因为当时的宇航员登月，他要在月球上住那么长时间，万一他要阑尾炎犯了怎么办 呢？就可以通过这个手术器械，由地球上的医生给月球上工作站的病人做手术，所以就发明了机器人手术。

事实上现在机器人手术完全不是像我们想象的那样，戴着帽子戴着口罩，然后站在手术台边，而是医生可以在另外一个工作室里面做手术，医生可以不用洗手，因为他是在显微镜下来完成这个手术，医学的发展非常快速。

我们现在看到有3D打印，过去我们做一个骨头的肿瘤，切完以后要怎么去重建呢？要去取其他地方的骨头，这些骨头要反复打磨，打磨到适合缺损的部位能补上 去。但是现在医学的发展告诉我们，有3D打印，我把这个骨盆用生物学的材料用3D的技术打印，完成缺损骨头的重建。而过去是要从自身的骨头取，现在可以用 人造骨头代替，这就是医学的发展，非常快。

那么医学的发展是不是无所不能的呢？也不是这样。医学的发展经历了一个很漫长的过程，而且很多的病人为此做出了牺牲，很多医生也为此做出了很多奉献。

我在1992年的时候去法国学习，因为我是个外科医生，有一天我到诊室准备做手术，后来有位大夫说：doctor顾，你跟我出去一下。我那个时候刚到法 国，三十多岁，我想人家让咱干嘛咱就干嘛吧，我就跟着他走，一直走到医院停机坪，那是停飞机的地方，我觉得不对，他说：飞机来了，你跟我上飞机。我说：咱 们去哪儿啊？他说我们去取个器官。这我之前从来没经历过。“取器官？怎么取？”那位大夫说：你跟我走就好了。我们就上了小飞机，小飞机可以坐6个人，我头 一次坐6个人的飞机，很紧张，也没有安全带，飞了大概半个小时、四十分钟，到了另外一家医院。我们下了飞机进了手术室，换好衣服后跟我说去取器官。那个时 候我是跟那位大夫学器官移植，怎么取呢？我当时心里还在想。那位大夫跟我说这是一位出车祸的病人，我一看是位小伙子，小伙子因为骑摩托车发生了车祸。在法 国每个人身份证上都有自己的血型，一旦有人发生意外，他可以表示愿意献出自己的器官。这位小伙子送到医院被诊断为脑死亡，脑死亡的意思就是他的意识不可能 恢复了，这种情况下心脏是在跳动的，但是他不可能再回来了。家属也表示愿意献出器官，我们就是要把这些器官取出来。

心脏是耐缺血时间最短的器官，所以先要把心脏取出来，然后取肝脏，肾脏最耐受缺血，所以肾脏最后取。心脏专家先把胸腔打开把心脏拿走，我们把肝脏拿走，最 后肾脏专家把肾脏拿走。最后由医生给这位患者做一个包扎，有一个仪式，对家属也表示感谢。一个人的脏器捐给了很多人，这件事情对我的震动很大。他还是一个 活着的人，要是在我们家乡，这种情况应该不会出现，但是在那个时候的法国就已经成为事实了。这种情况下就引发了我的思考：医学的发展实际上是有很多病人贡 献了他们的力量。现在我们国家的器官移植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也有很多的供体，也有一些人因为有其他的疾病愿意贡献出角膜的这种情况。

所以医学的发展对于病人来说经历了一个很漫长的年代，很多病人也得到了治疗。而且医学的发展现在可以换器官，甚至于换脸，把脸整个换成另外一个人，这些都是可以实现的。在这些方面医学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了非常大的变化。

医学是温暖的

作为一位医生，除了要掌握技术以外，我们也很强调医学人文。我刚做医生的时候，有一年到一家医院实习，遇到了一位让我印象深刻的病人。当时我是实习医生， 还很年轻，一天老师说你到25床取个病史。25床的病人是一位肺癌的病人，她在医院住了半年了，已经是肺癌晚期。晚期的概念就是没有办法治愈的，说白了就 是她在等待着生命的终结。病人在一间小屋子里头，有一个小电视，她的丈夫陪着她。我进去以后说：“您好，我是新来的医生，想问一下您的病史。”病人白了我 一眼就没再理我。那个时候正是中国女排取得三连冠的最后一场比赛。因为我是一位年轻医生，跟病人沟通第一次遇到这这样的情况也很尴尬。病人不理我我就跟她 爱人搭话，我说，今天的排球还挺激烈的。她爱人也是很应付我说，是。但是这个病人突然说，今天有女排比赛么？我说是啊，她就让她爱人赶紧调台。我跟病人 说，您对排球还挺熟悉的。病人说是啊，我当年在学校是排球主力。我说是吗？那您看现在中国女排现在谁比较有实力啊......跟病人闲聊了有十来分钟，病 人就跟我讲当年她在学校排球队的辉煌经历，说很多男同学当年都对她很有好感，包括她现在的先生。

聊了一会儿，病人眼睛发亮，很高兴。这个时候老师来叫我赶紧回去，我就出来了，“下次再给您采病史”。她说好好好。出来之后病人的爱人也追着我出来，抓着 我的手，眼里全都是眼泪。我当时特别紧张，因为我还是个小大夫，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病人家属对我什么意思？我是不是犯什么错误了？后来他说，大夫，我感 谢你。我说，您别感谢我，我是一实习大夫，我什么都没干，我第一天来，您感谢我什么？他说，我在这儿住了半年了，我每天陪着她，我都不知道用什么话跟她 说，今天这二十分钟，是她半年来最高兴的二十分钟，我感谢你。

所以我觉得作为一名医生，有时候我可能没有掌握最先进的技术，但是我可以通过心理上的交流改变病人的状况，我觉得除了你的技术，你的医德、沟通的能力，也是很重要的。

医学和科学有什么不一样的？我们在思考这样的问题。医学是温暖的。

我有一位同学，她得了乳腺癌，来我们医院做手术。因为我在手术室工作，做手术的那天我来看她，她就躺在手术室的门口。要先取一个活检，取完活检以后要在手 术室外面等。如果是癌就要再进去做根治的手术，如果不是癌就可以回去了，也就是说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对于我这位同学来说，等待的时间就显得非常漫 长。不光是她，所有做乳腺癌手术的病人都有这样的经历。在等待的过程中，你想，在冰冷的手术室，你躺在楼道里，没有任何人跟你说话，人们从旁边走过，这种 情况下，手术室很可怕的。我当时就上去跟她聊了一会儿天，她躺在那儿就觉得不那么紧张了。病理出来了，很不幸，是癌。她就含着眼泪又被推进去了。很多年之 后我见到她，她跟我说，你上次跟我聊的那几句话对我印象太深了。我说，我跟你聊什么了？我都忘了。她说，也就是你最了解，病人躺在外面等真的是很紧张，你 跟我聊的那几句话，我现在还都记得，我那时候太需要帮助，太需要安慰了。所以我就觉得，作为一位医生，不光要关注疾病，也要关注病人因为疾病产生的心理和 身体的不适，这对医生来说是一个必须的品质。

我是一位外科大夫，切完以后给病人看这样的标本他会觉得非常可怕，这是一种很血腥的战斗场面。尤其我是做消化道、肠子的肿瘤，气味儿也不好，再加上又血淋 淋的，给病人看他就会觉得很可怕。给很多病人看的时候都躲开了，捂着鼻子，甚至有人要晕倒。我觉得外科医生不应该给病人看这样的东西，如果我们是病人，从 来没接触过医学，我应该怎么给他看？我觉得洗的干干净净的，告诉病人你的肿瘤在哪儿，你的病在哪儿，我们把它拿走了。这样病人心里会觉得舒服很多。

医学治不了所有的病，但是医生会给你很多东西，给你心理上的安慰，精神上的关怀。要关心病人的尊严。比如说一个躺在手术室里的病人，要做手术了，腿也劈 开，也不穿衣服。这时候你是大学教授也好，是普通的小商贩也好，一躺在手术室，你会想到什么？自己真的是没有尊严。我们给病人盖上点儿，围上一点儿，他就 会觉得舒服很多。现在我们也在教年轻医生，怎么去关心病人内心的真实感受。尽管现在医患关系很紧张，大家对医学的认识也有很多的差别，现在在医学教育上我 们也在鼓励和教育医生要有人文精神，人文精神的体现对医学的发展是很重要的。

医学是有限的

在这方面我也感受到，比如说在选择的时候，有时候病人说：大夫，我听你的。我们该怎么选择？我有一个病人，他有一个女儿，十九岁，得了结肠癌，而且腹腔广 泛转移。后来他问我：大夫，能治么？我说，现在我可以给你做，但这个手术确实不好做，而且愈后是不好的，手术要花掉你几万块钱。他说：大夫，我还有一个儿 子，我就这点钱，我把房子都卖了。如果这些钱能把我女儿治好，我就豁出去了。如果治不好，我儿子结婚就没钱了，您能帮我选择么？在座的各位，咱们能帮人选 么？咱们没法儿帮人选。后来我对他说，我理解你，心疼你的儿子，也心疼你的女儿。但是医学是有限的，作为医生我可以不跟你说这话，但是我今天要跟你说的 是，你女儿的病确实我治不好。你花了这么多钱，结果就是一年以后女儿肯定要离开你。我建议你要面对现实，这不是你无情，你尽了力，医生尽了力，医学尽了 力，我建议你带着孩子回去吧。作为医生来说，我可以不说这话，但是我觉得我要实事求是的告诉他，我跟他说，因为生活还是要继续。这对父母真的是含着眼泪带 着女儿没做手术回去了。

其实这样的事情是很多的，医学真的是有限的。今天面对媒体我特别希望大家可以明白。我每天都在做手术，我今天做了四个直肠癌。我觉得做手术我们每天都在救 这些人，很多癌症是治不好的，但也有很多癌症是能够治好的，不要说癌症就等于死亡。现在电视剧也好，电影也好，一说到癌症就是树叶也掉，二胡也响，反正这 人就是活不了了，安排他要死。但大家也不能完全对我们医生不抱希望，我们其实能救很多人。但是医学确实是有限的，很多人确实治不好，在这方面就像加拿大的 特鲁多医生说的一句话：有时去治愈；常常去帮助；总是去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