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次悲愤于海南省人民医院急诊科医生被病人家属追着打的事实，我同样悲愤于被打的医生从头至尾未曾的还手。深夜看到这个新闻，心力交瘁，怒发冲冠，咬牙切齿，其家属的拳打脚踢，其医生的四处躲藏，都俨然演尽了整个中国社会独有的医疗环境。1974年，龙应台女士愤懑于台湾的落后和人民思想的桎梏，便写下了一篇《中国人你为什么不生气》。虽已近年关，实在不忍心再写出什么激愤的文字来使同行们的心受到影响，但因为深值夜班，我夜不能寐，便从床上起来连夜写了这篇文章。

一

当我看到病人因为自己的无知和狭隘质疑医生的治疗方案，医生红着脸紧张地向病人一一解释，然后在病人一口唾沫离开的身影中抑郁愤懑时；

当我看到有些人像强盗和土匪一样架着刀子和棍子扑向医生瘦弱的身子，医生们尾着身子、蜷着膀子、瑟瑟发抖，然后在刀光剑影中还是丢了性命时；

当我看到那些制定政策的领导们把医生最基本的权益和生活条件都故意忽略，医生们咬着牙、跺着脚像个受困的猛兽无计可施时；

当我看到社会开口一个道德闭口一个道德把医生捧起来当做风口的猪，医生们搬着椅子坐着凳子无可奈何时；

我就想问，中国医生，你为什么不生气？

你是不会生气么？难道你的脾气就有那么好？谁都可以骑到你的头上，然后拽着你的头发呼着你的脸庞让你做牛做马？难道你不知道做牛做马还不够，如果你做的不够好，还要杀了你，煮了你？

你是不知道怎样生气么？难道你接受了那么多年的教育除了学会了忍耐和退让之外就一点脾气都没有了么？还是你自己都愿意承认自己是没有权力生气的？因为你自己是救人的，所以自己真的可以没有尊严和人格的去救人？

你是不敢生气么？你是怕卫计委们革了你的职，下了你的岗，然后让你不能再从医么？他们高高在上与你的生活严重脱节甚至还让你没法活下去的时候你就真的那么害怕所谓的权威和那些官员么？难道你读了那么多年的书就学会了向权力低头？

然后中国医生，我就想问问你，你为什么不生气？

你是不敢生气呢？还是不会生气呢？难不成你知道自己是不能生气的么？你是把自己当做一个救人治病的医生来看，还是把自己当做一个服务员来看呢？如果你是救人治病的医生，那当人们指着你的脊梁骨和鼻子骂你的时候你为什么不生气呢？你是怕么？还是怕惹恼了病人，然后把你告到领导那里最后丢了自己的饭碗？那如果你甘愿把自己当做一个服务员的话，那么你为什么还要愤怒咬牙切齿呢？服务员的本质不就是服务病人的么？病人有任何需求不都是要满足的么？那既然你知道这一点，为什么还要生气呢？是因为自己修行不够还是人家火气太大导致你无法忍受了？

二

难道真的非要等到自己走投无路、满目苍夷、欲哭无泪的时候自己才懂得生气么？难道非要等到病患把你压在身下、土匪把你打倒、官吏把你治死、社会把你痛恨的时候你才知道生气么？

你苦读多年，受了别人不能忍受的苦，熬了别人不能煎熬的寂寞，然后走上了工作岗位，结果还是被别人骂得一头青，那么你为什么不生气？你为什么不敢义正言辞地对着骂你的人说，你不治疗就滚蛋。难道只是因为你从小到大接受了所谓孔孟之理，所以从骨子里觉得谦虚礼让忍气吞声是美德么？所以很多时候连个屁都不敢放？你难道不知道鲁迅先生说过的话么：孱弱的人民，即使你给他坚强的体魄，他亦会用此糟践和报复么？

你工作劳累、夜班成堆，有的时候站在手术台上就是一天，下了手术人都快要死了，然后只是因为一个小并发症就被人拿着刀追着砍，你四处逃窜，像个耗子一样被人追打，被打就是被打，然后没人替你出头。你自己抹着眼泪，摸着受伤的创口，然后还抱着悬壶济世的心去原谅他们。这些你觉得自己做的还不够，还要恬不知耻的去乞求他们的原谅。中国医生，你为什么不生气？难道你真的是天使化身还是从小到大就已经知道医生就是要不断地牺牲和奉献？

你被政策绑定，一纸通知下来就要你无条件地执行，你不能有怨言，不能抱怨，更不能对政策提出质疑，因为你能做的除了无条件服从以外没有其他。你不仅要接受五年医学教育，还要接受三年又三年然后又三年，到了一定年龄除了身边一人以外还是一人，那么你为什么不生气？你连最基本的生存权利都没有你为什么不生气？你是政策下的牺牲品、改革的牺牲品，甚至是最普通人情绪愤怒下的牺牲品，那么你为什么不生气？难道你就对权威那么忌惮？你是害怕自己被约谈被辞职然后丢掉了这个要丢了命的饭碗么？

你被社会道德绑架，从进入到这个环境里的第一天起你就被灌输要舍己为人、无私奉献、不图回报，然后自己住在一个小房子里，每天吃着咸菜和泡面，没有钱娶媳妇，娶了媳妇不敢生孩子，生了孩子还养不起，父母老了还不能尽孝，然后自己还感恩这个社会给你一个工作。中国医生，你为什么不生气？你挣着卖白菜的钱，操着卖白粉的心，然后别人一不开心就把你叫过来教训一顿，俨然比自己的父母还要面目狰狞。中国医生，你为什么不生气？你为什么就不敢对着社会说，我先是个人，再是一个医生？

三

我并不要求你们用生命去做烈士，我也不要求你们发动激烈语言去对抗这个社会；只是当你看见有人拿着铁棍和朴刀来的时候，不要再迷信“逆来顺受”的道理。中国的医疗环境再这样败坏下去，这个国家，也就真的没有医生了。如果你愿意活在一个警察不执法，官吏不做事；愿意活在一个政策不落地，人们都野蛮的社会里，那你为什么不生气？你想做一个文明人，活在一个文明的社会里，你这种要求过分么？你老实说，你的这种要求过分么？如果不过分，你为什么不敢去表达？你是一个大学生、研究生、博士生，你难道没有自己独立的思想么？难道教育教出来的学生除了只是工作的机器外不能有任何的想法么？如果这个社会生病了，那么究竟要糟糕到什么程度你才会大吃一惊？才会表示愤怒和生气？

我记得梭罗先生在面对不合理的制度时他以立即的、反抗的行动来抵制他认为是错的法制。

“面对不合理的法制时，我们应该盲目地遵从吗？还是暂且遵从，同时慢慢地循合法途径去改革？还是立即地反抗，来抵制、破坏这个法制？”

梭罗先生问着，而他的回答理直气壮：

“盲目的遵从是最低级的愚蠢，不必考虑。寻求改革途径，时间拖得太长。人生有多少日子？又不是吃饱饭没事干，一天到晚绿头苍蝇似地去改造社会。人生在世为了生活，不是为了改革。所以对付一个不合理的制度，最好的办法就是立即地抵制。”

然而，我知道在目前的社会环境里，尚且还是人治的制度里，我们假使立即地抵制和反抗最后受伤吃亏的还会是我们。搞不好，还会被约谈和限制言论的自由。但是我们从小到大就活在这样的环境里面，你忍心这个环境慢慢变坏么？你忍心到了最后全国所有的医生都无心再去从医么？还是像那个十八岁的小姑娘一样，如果去学医，自己宁愿死？这是多么痛的教诲和领悟，难道你看到这样还不生气么？

如果一个制度无力保护个人的时候，个人有没有权利保护自己？如果保护自己就变成打架斗殴，那么这个制度是不是有问题？如果有问题我们要不要一起去改造它？难道制度制定下来的之后就一直僵硬地在那里不求改变么？那究竟要死多少医生才可以引起改变呢？还是血流的不够多，人死的不够足，所以才不会引起足够的重视？难道我们的生命就要以别人重视才能得到保证么？你放心把自己的生命安全和热忱的鲜血交给那些不做事的官吏么？中国医生，你知道这些，那你为什么还不生气？

四

无论世界各国的医生有多高的社会地位，无论美国的医生有多高的收入，但那些国家都不是我们的家。我们只有一个家，这个名字叫做中国。有读者在我写的文章下面留言，说：“每次看你的文章，心情都激动难耐，一再泪下”。还有的说：“没有办法，这个国家就这样，根本不会重视医生的，因为国家需要把社会的矛盾转嫁出去，那医生就要成为受害者”。

有的人伤心落泪，有的人激动愤慨。我想这些都不是我写得文章有多好，而是道破了他们心中最脆弱的一部分。

如果我们不能把别人的制度学好，只是浅尝辄止，最后还是会因为水土不服而受到人们的抵制和反感，进而会让本身就已经微弱的公权力变得一无是处。无论是崇洋还是反洋，我们都是别人的奴隶。

年轻人已经很少有人再会走上医学这条路了，他们说，哼，谁会去学医，傻子才会去学医呢。他们的话令我深深地哀痛和辛酸。某部长在新年贺词中说，希望医生在新的一年能够无私奉献、吃苦耐劳、尽心尽力。这些不着边际的高调和有违最基本的伦理话语令我失望和反感。而那些在官方宣传的美丽医疗环境企图遮掩的，是整个哀鸿遍野的医疗界。

我从来不忌讳大声地说中国的医疗是生了病的，从卫计委们，领导者们，医生们，病人们，也不犹豫地告诉你们中国的医生是我见过地位最底下最没有人格和尊严的群体，更不在乎对你说，中国人是个自私自利短见乡愿的民族—我不怕伤到你。我还可以恶狠狠地说，中国的医疗制度和所处环境完全是被道德腐蚀到骨髓里的变态结果—我不怕你说我大言不惭，无所畏惧。

因为我对中国的医疗未来还有信心。

这种信心不仅仅是因为我们的社会和国家在进步，而是因为有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从临床走到社会中去，从幕后走到台前，他们敢于表达自己的想法，合理诉求自己的要求，他们一个接着一个对医疗环境和不合理制度的反抗已经让我们逐渐认识到他们思想的进步和不易。只是，他们毕竟只是一个群体，他们虽然从事着本该是最高尚的职业，但却因为几千年的官本思想他们人微言轻，受尽辱骂。所以他们要生气，他们很生气，他们生气不仅仅是因为自己学医多年无法从事这个行业，他们生气也是因为他们不能够用自己的力量拯救更多的人。

五

在国内进行医疗革新很难，一方面固然是由于许多制度的僵化，利益群体的阻止，另外还有保守的执政单位对社会自觉运动的疑虑和恐惧。一个更大的障碍，却是我们医生本身缺乏动力。美国有个年轻的母亲，因为女儿被醉酒驾车人撞死了，组织了“反醉驶运动”，到处陈情、抗议、演讲、教导驾车道德。现在这个组织有六十万母亲加入。

我们之中，多少人有这种锲而不舍的精神？我们真的是太忙了么？没有时间么？难道我们连自己最基本的要求都可以忽略么？如果我们真的能够任劳任怨无私奉献那么为什么还会有那么多患者要我们死呢？难道你真的以为这把医患的大火烧不到你身上去么？难道你以为自己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就真的相安无事能够挨到晚年么？那你和那些在我们刀下已经死去的仓鼠又有什么区别呢？如果你只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做好分内之事，那等你出事了怎么还能要求别人为你疾呼和声援呢？如果这些都不可以的话，那你为什么看到这些还不生气呢？你脾气真的就有那么好么？还是，你压根就已经死在了制度下面，再也不敢生气了？

中国医生啊，你需要知道的实在是太多了，你不仅需要知道医保的政策，规培的制度、执医的难度、还要知道比山还要高的书本、比海还要深的专业知识，这些对你来说还不够，你还要知道领导的喜好、病人的要求，社会的恶意；中国医生啊，你要学的实在是太多了，你要学会哪个药会超了医保然后需要用自己的工资去抵偿；你需要学会即使被政策坑了，被领导骂了都要忍气吞声；你还需要学会的太多太多了。但是，中国的医生啊，我觉得知道这些学会这些其实都不难，最难的你知道是什么么？

中国医生，我告诉你，你得知道你先是一个人啊！

六

不要以为你是医生，所以救人治病比任何一切都重要；不要以为你是医学生，所以学好知识比任何一切都重要；不要以为你不是这个群体里的人，所以这个群体的一切都和自己没有关系；不要以为你语言清、地位卑、声音微就不敢站出来生气。如果你还有学识，还有年轻人的勇气和愤怒，还敢表达自己的诉求，陈述自己的需要；如果你是牺牲者、受害人、无可奈何，如果你还有胆，不愿意再被人要挟，不愿意再做牺牲的小白鼠，那你现在就告诉你那无理取闹胡搅蛮缠的病人，告诉那些高高在上的领导，告诉那些永远都要和西方接轨的卫计委们，告诉社会，告诉这个国家，你要对他们说，不要扭扭歪歪像个小丑一样，记着，一定要大声地说：我受够了，我很生气。

最后我以这篇文章声援深圳规培医生以散步形式抗议深圳市卫计委！我为你们的生气点赞和喝彩！我虽知道，这根植于本不稳定的土壤中的医改政策都将在这即将到来的一把火中变得摇摇欲坠，最后轰然倒塌。但是不明真相的社会群众和向来会推脱责任的有关部门和领导也必将会把事情的由来和结果推给他们口中的始作俑者的医生，然后都俨然如道德绅士一般审视着我们。但是，未来未曾来，我们已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