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十名身着黄色上衣的民众缓缓步出底特律地区法院，面对一拥而上的在法院门口守候多时的媒体记者，很多人情绪失控，相拥而泣。

“我真的希望能判更长的刑期，希望他永远也不能出狱。我们今天都穿上黄色的衣服，这看起来就像阳光，相信他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再也不会看见了。”一名受害患者家属说。

轰动全美的密歇根州肿瘤医生欺诈案于美国当地时间7月10日上午正式宣判，年已五旬的医生法塔因对超过550位患者进行过度化疗，骗取巨额医疗保险费，被判入狱45年。

尽管这一刑期将意味着法塔很可能在牢狱中度过余生，但许多受害患者及家属对此并不满意。这起被美国联邦检察官称为“史上最严重的医疗诈骗案”，也引发了美国民众及医疗界对如何监督医疗过失和医保支付制度的反思。
近乎终身监禁

2013年8月，正驾车的法塔突然被联邦调查局探员拦下。法塔在密歇根州经营多年塑造出来的“天使医生”形象，从此开始坍塌。

美国当地时间7月10日上午，在受害者的一片斥责声中，法塔戴着手铐走进法庭。对于自己接下来将面对长期牢狱生涯，他早有心理准备。

在2014年9月预审期间，法塔主动承认犯下了23项指控中的16项罪名，包括中13项医疗保险欺诈、两项洗钱、一项获取非法回扣和阴谋罪等罪行。

美国检察官办公室今年5月对外公布的量刑备忘录写道，这是“一起国家有史以来最令人震惊的欺诈案”，法塔在超过6年的时间里，对至少553位患者施行了超过9000项不必要的治疗，借此诈取联邦医疗保险和其他医疗保险的费用，涉案金额高达3470万美元，其中1760万美元被装进自己的腰包。

而在7月6日至7月10日为期5天的审讯中，除了有约22位受害患者或家属在法庭上痛陈法塔毁掉他们的健康，或致人死亡外，多名医学专家也出庭作证。

“让我担忧的是他使用药性很强的药物，这本身就很危险。尽管本来就有积极的方法去治疗癌症，但他采用的方法很激进。太过火了。”哈佛医学院教授丹·娄格对部分法塔收治患者的病历进行了研究，直言治疗方案问题严重。

丹·娄格指出，法塔持续过度使用利妥昔单抗(Rituxan)等烈性抗癌药物，但这类药物有严重的副作用，病人会面临死亡的危险。一个疗程中，医生不应该开出超过24个标准剂量的利妥昔单抗，但法塔却为其中两名患者分别开出了94个和112个剂量的治疗方案，接受了此药物治疗的其余患者，使用量也达到60至68个剂量。

“我们此前从未见过如此严重的案件。由其所造成的伤害，其他同类案件都无法比拟。法塔很贪婪，他对金钱过于渴望。”美国助理检察官凯瑟琳·迪克做结案陈词时说，被告给受害患者及其家属造成的灾难也难以量化。

公诉方在2015年5月就此案公布的量刑备忘录中指出，美国法院此前曾就多起严重的欺诈案做出超过100年的量刑判决。与法塔一案性质最为相近的罗杰·戴的军火采购欺诈案，涉及金额达1120万美元，罗杰·戴最终被判入狱105年。

检察官提出的量刑建议还谈到，美国此前也有对医疗保险欺诈中的被告判以入狱30年或以上刑期的先例。美国治疗公司(ATC)负责人劳伦斯·杜兰此前就曾因在美国部分住院计划中存在舞弊行为，被判入狱达50年。

检察官因而认为，按照法塔给患者们带来的伤害，应判处法塔入狱监禁175年，才能与其所犯罪行相当。

法塔的辩护律师克里斯多夫·安德烈沃夫则以辩护人年龄较大和患有高血压、糖尿病等疾病为由，极力争取将刑期减至25年。

克里斯多夫认为，被告已主动认罪，失去了行医资格，并愿意偿还涉案资金，他的妻子和3名孩子也已离开美国，“已失去了一切”。
克里斯多夫还向法官呈递了一份报告，当中列举被告有50多项疾病，并称牢狱之苦将缩短被告的生命预期。

“我们建议，让他在死之前能有刑满释放的机会。”克里斯多夫说。

当律师极力辩护时，坐在被告席上的法塔已开始哭泣，手中紧拽着一块手帕。

“尊敬的法官，站在你面前，我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羞愧。”连日来沉默不语甚至不敢直视受害人的法塔，做结案陈词时多次哽咽，声音变得越发高亢，“我违背了医学誓言，给我的病人及其家属带来了苦难和痛苦。”

“因为权力和贪婪，我滥用了我的才华。我对权力的追求，让我走向自我毁灭。他们来向我寻求关爱，可我却辜负了他们。我对我的家庭、病人及他们的家庭都有所亏欠。”说到此处，法塔失声痛哭。

主审此案的美国地区法官保罗·博尔曼对量刑也极为谨慎，在休庭时间超过20分钟后才重新开庭。

保罗·博尔曼在宣读判决前表示，被告已承认犯下了“一连串巨大且骇人听闻的犯罪行为”，被告在知情的情况下让病患接受不当的治疗，导致他们身心均受到伤害。同时，被告在犯案时并未尝试减少其犯罪行为造成的影响。犯下极为严重罪行的被告，应获得相应沉重的判罚。但保罗·博尔曼也谈到：“我的角色是做出足够的刑罚，但不能超过必要的程度。”

主审法官随后对法塔认罪的16项罪名逐条量刑。其中，他因洗钱罪名遭到的量刑最严重，被判入狱240个月。对于在治疗中使用了不必要药物的罪行，法塔被判入狱120个月。因蓄意错误使用化疗、错误治疗免疫系统等多项罪行，他被判入狱120个月。

法塔最终被判入狱45年，但因2013年被逮捕后一直遭羁押，他的刑期由此可以减少两年。如果他在狱中表现良好，法塔的刑期也能进一步缩减。

法庭还将举行一场听证会，以决定如何对受害患者及家属进行经济赔偿。

检察官芭芭拉·麦奎德在随后召开的新闻发布会上表示，对该判决感到失望，但无论如何，考虑到法塔的年龄，这也“近乎于终身监禁”。

而在法院候备室观看诉讼直播的部分受害患者及家属一直情绪激动，曾4次因过于喧闹遭到法官警告。对于法官作出的判决，他们大多也感到不满，认为这仅是“小小的惩戒”。他们担忧，这一判决不能对不良医生形成足够的震慑作用。

尽可能开出最高的账单

在黎巴嫩出生的法塔，1992年本科毕业于贝鲁特美国大学医学院。4年后，他在美国纽约州立大学迈蒙尼德医疗中心完成了内科医生访问学者课程。1998年，法塔还在全球知名的纪念斯隆-凯特琳癌症中心完成了血液肿瘤课程，这也成为他此后在美国经营癌症治疗事业的基石。

在2009年至2013年间，由法塔一手打造的密歇根血液肿瘤中心(MHO)已成为密歇根州最大的私人癌症治疗机构，在包括底特律市在内的7个地方开设了诊所。该机构在遭到调查前共有1700名患者，实际上绝大部分都由法塔一人负责。

密歇根血液肿瘤中心一名护士曾向联邦调查局表示，这位“勤奋”的医生每天都接诊50至70名病人，并尽可能开出最高的账单，但花费在每名病人身上的时间仅3至5分钟。

法塔在2010年还创立了非营利公益机构天鹅生命癌症基金会，为密歇根州北奥克兰县的癌症患者及亲友提供教育、社区支持和癌症治疗建议等援助服务，这大大提升了法塔在癌症患者群体中心中的形象。

不过，法塔正是利用了患者对疾病的恐惧，以及对医生的信任，掩盖起过度治疗的行为。

“他说，我母亲的癌症非常严重。如果停止化疗，将不会治愈，那时他就再也救不了她了。”米歇尔·曼纳里诺的母亲生前是法塔的病人，她在给检察官的影响声明这样写到，“曾有许多次，每当我对他的治疗方法表示质疑时，他都反问，我是否像他一样曾在纪念斯隆-凯特琳癌症中心进修。”

无论是患者的癌症病情处于哪一阶段，甚至是根本没有患癌，法塔都对他的病人说，有70%的机会，病情能得到缓解，但前提是要完全信任他。

法塔还诱使患者接受超量的免疫抑制药物，即便在他们的淋巴瘤已成功治愈的情况下，仍持续要求他们接受该药物治疗，导致他们的免疫系统受到不同程度的损伤。

而一旦遭到患者或医护人员质疑，他就声称，这是欧洲一项革命性医疗研究成果中的一种方式。

受害者之一莫妮卡·弗拉格的遭遇可谓是飞来横祸。2012年她的家庭医生发现她血检报告中存在异样，并建议她到密歇根血液肿瘤中心做进一步检测。令她感到吃惊的是，法塔称她患有多发性骨髓瘤，并由此开始接受了多轮不必要的检测、骨髓活检和药物治疗。

法塔确切地告诉莫妮卡，她的肿瘤处于早期，但需要终身保持化学治疗。除了知晓治疗会带来身体和情绪上的影响，莫妮卡对于法塔开出的治疗方案所能引起的副作用一无所知。

直至2013年7月1日接受完第一次化疗后，莫妮卡在家中摔倒致左腿骨折，被送往克里坦顿医院医疗中心治疗住院期间，她才从法塔的下属医生辛·貌礼(Soe
Maunglay)口中知道自己并没患癌症。

平日里，法塔极少允许其他医生接触自己收治的患者，更不会让患者看到自己完整的病历材料。2013年7月4日，在他回黎巴嫩度假期间，代替他在克里坦顿医院医疗中心坐诊的缅甸裔医生辛·貌礼意外地翻看到莫妮卡的术前骨髓活检报告，才确认法塔的违规操作。此前，辛·貌礼已对上司的激进治疗手段和诚信心生疑虑，并提出辞呈。

辛·貌礼随后将自己掌握到的信息告诉了密歇根血液肿瘤中心的经理乔治·卡拉德什，后者于2013年8月2日向联邦调查局报告了相关情况，由此揭开了法塔的医疗欺诈黑幕。

监管漏洞

事实上，肿瘤科护士安吉拉·斯万特克早在2010年就曾试图揭穿法塔的真面目。那年春天她在密歇根血液肿瘤中心面试时，在短短数小时内看到多位患者接受的化疗均不符合规范。她为此拒绝了那里的工作，并于同年4月14日向密歇根州医疗管理委员会写了一份举报信，希望该机构的违规操作能引起重视。

但将近一年后的2011年3月13日，安吉拉·斯万特克才收到上述委员会的回信，称密歇根血液肿瘤中心不存在违反公共卫生的行为，调查已经结案。

而在2013年法塔遭到联邦调查局正式调查后，法塔此前涉及的多起医疗事故才逐步被曝光。

奥克兰县巡回法庭记录显示，法塔曾在2007年至2012年期间4次被列为被告，其中3次均与医疗事故相关，涉及诊断失误、过度治疗、耽误治疗导致病人死亡等。

这起美国史上最严重的医疗保险欺诈案遭曝光后，也引起了美国医学界部分人士的反思。

密歇根大学护理学院副教授克里斯托弗·弗里斯为此撰文称，法塔案件背后显示出美国对化疗诊所大规模运营缺乏监管，许多化疗诊所都不隶属于任何医院或大型医疗机构。他还指出，美国当前卫生保健服务体系是依据医生用药情况来返还医保费用，这鼓励了法塔和其他无良医生采取反常的手段来牟利。

美国卫生和公众服务部今年6月发表的一份报告就显示，用于补贴联邦医疗保险处方药计划(Medicare Part
D)的联邦资金规模逐年扩大，从2006年的513亿美元增长到2014年的1211亿美元。仅在2014年，就有超过1400家药房因涉嫌滥开药物遭到审查。

克里斯托弗·弗里斯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如果没人发起正式举报，监管部门不展开调查，法塔的欺诈行为还将会持续，这也显示出卫生保健服务体系的监管漏洞。经过此案，密歇根州医疗管理委员会已经修改政策，让民众更容易就医疗违规行为进行举报，执法人员更容易地开展调查。但他也指出，监管漏洞在美国其他州同样存在。

就在法塔被判入狱前一个月，美国佛罗里达州一家癌症治疗诊所的首席医生因涉嫌使用未经美国食品和药物管理局批准的癌症治疗药物遭到控诉。

“我对法塔实施犯罪之久，以及如此多患者受害感到吃惊，但我对他触犯的罪行并不感到惊讶。法塔不是第一位承认向癌症患者实施犯罪的医生，也不会是最后一位。”克里斯托弗·弗里斯说。

由法塔案中的受害患者及家属组织的团体，在7月下旬逐步向密歇根州立法部门去信，要求立法者完善相应法规，防止通过治疗病人套取医保费用。

“我们需要修改法律，只有这样，才能让我们以及我们的孩子不再成为受害者。”谢丽尔·布雷迪呼吁，应禁止已被取消行医执照的人在搬到另一个州后获得重新注册行医的机会。2011年，她患癌症的母亲在接受法塔治疗过程中不幸离世。